【自留地按】杨文骕璞是我的好友,自留地的资深粉丝,未来学家、战略前瞻咨询顾问、文化科技与AI创业者,现居英国伦敦。去年9月,在自留地发表了《英国首个无教师课堂9月开课》,今年3月,自留地刊发了《“无教师课堂”并不是没有教师,也远非想象那样》,前些日子,又发表了《英国第一个“无教师讲授课堂”运行的怎么样?》,文章刊发之后,引起网友热议。前些日子,现居英国伦敦的杨文骕璞专程访问了戴维·盖姆学院,并受邀在教育技术学自留地分享了他的观点。以下为杨文骕璞的全文。杨文骕璞近照当“无讲师”“人工智能”成为创新教育项目的名片时,大家的预设联想或许是“实验性”“前卫激进”;但在我探访戴维·盖姆学院的“剑翼计划”后,从教育技术与教学理念两方面看,反而觉得出乎意料的温和,甚至有些“传统保守”。这并非贬义,因为这也意味着,这样的“无教师讲授课堂”的可行性比预想更高、风险更低,或许距离在我们身边推广并不遥远。觉得难以置信?且容我道来:本文大致分为两个部分:课堂观察篇与个人浅见篇。第一部分我试图“成为大家的眼睛”,尽量客观、中立地描述与呈现我的观察;第二部分则是我的主观观点、思考与联想。若有不同意见,欢迎在评论区分享您的主张。01观察篇日前,我在“教育技术学自留地”读到戴维·盖姆学院“剑翼计划”(也称“蜂鸟计划”,Sabrewing Programme)的介绍。恰逢我现居伦敦,作为教育创新的长期关注者与 AI 从业者,便联系并申请到现场观察。戴维·盖姆学院坐落在伦敦市中心——金融城,新与旧在此交汇:步行十分钟范围内,从两千年前的古罗马城墙、百年前的教堂,到玻璃幕墙的现代钢铁丛林彼此交织。这些建筑仿佛暗示了本次参观项目的基调,或许这也是整个英国文化的底色?不同于国内多数学校,这里没有围墙,甚至没有通常意义上的“校园”,一栋学院大楼自然地置身城市街道中。红砖与灰白石带的学院大楼始建于 1902 年,最初为约翰·卡斯技术学院。百年风雨、数代翻修,建筑里的通道走廊仿佛迷宫,而教室里持续培育着一代代学生。Photo by杨文骕璞学院接受住校与走读,共有两百余名学生,接受常规课堂教育;“剑翼计划”是其中的一个“班”(不过打破了许多传统班级的定义),目前最多可容纳 14 名学生。走进“剑翼计划”教室,首先注意到的是:没有面向讲台排排摆放的课桌椅,学生坐在电脑桌前,沿墙呈“凵”字形排列,开口一侧是一块巨大的公共大屏。随后映入眼帘的是色彩——不同于功能主义的简朴教室,“剑翼”教室更像放飞自我的设计工作室,各种明亮装饰让氛围显得轻松。关于大家最关心的上课实况:高频小测:教学视频每播放一段,会插入单选、填空、简答题,用于检测掌握程度。若已掌握就快速推进;遇到困难则放慢节奏。据悉,AI在后台会识别知识空缺并从平台内容库中选取匹配的学习资源,确保真正理解后再进入到下一个知识点,让每个人都能按照自己节奏学习。因为学生按照各自进度,同一间教室里有 GCSE 与 A Level 学生同时学习;且可按需加入,不存在传统固定课堂“错过不候”的问题。我参观到那堂课,课程内容为第三方提供,均经学院与教研团队严格遴选,被认为是当前最契合、质量最优的供给方;其内容为统一固定,非按班级或个人定制。后来和教练确认,据称教学内容和平台并非全部由第三方提供,只是“剑翼计划”内部开发的部分目前不对外展示与 ChatGPT、DeepSeek 等通用模型相比,“维奥莱特”面向学生场景定制:采用 GCSE 与 A Level 的“解法”,避免“超纲”用大学知识点解释;并对每次问答的信息量做微调优化;问答数据可供学习教练监控,并在需要时干预与支持。但就我观察的一堂课而言,仅看到学生使用了一两次。对此我与学习教练交流,他认为这是因为课程设计出色,绝大多数情况下无需额外解释;“维奥莱特”更像“安全网”,仅在需要时提供帮助。该系统为校内自研产品:开发团队与学习教练高频协作,依据课堂与数据反馈持续迭代更新。参观后与教练确认,据称Violet是可以进行连续的问答对话的。她有不同的模式,我参观的课堂偏向专注和课程平台,快速提升进度;而当学生需要查缺补漏,开启Violet的对话模式,可以进行追问式问答,并可以生成个性化测验、复习素材两位学习教练常驻教室,按需提供支持,并不定时巡视答疑、提醒分神的学生(毕竟是青少年,寄希望其 100% 时间都高度自觉并不现实)。我的参观仅限上午课堂学习,据悉下午的实践课里,教练还负责比如心理学,演讲辩论,理财,生活技能等,是有比常规课堂更频繁一对一的沟通和关注以上是我能回忆起的所有重点。Photo by杨文骕璞亲爱的读者,现在你掌握的信息(事实)与我一致了。若您更关注项目本身,到此可暂止,自行思考判断。下面是我的观点与主张;即使完全不认同,也希望不影响上述记述。02浅见篇这里我解释引言中的判断:我并未觉得“眼前一亮”或“醍醐灌顶”,反而觉得温和、甚至有些“传统保守”。但这也意味着其可推广性高。可行性高的三个原因其一,定位嵌入主流体系,而非破坏式创新。首发介绍文的评论区有人担忧“学校及教师如何摆脱应试教育”。在我看来,“剑翼计划”的回答是:不摆脱。学习教练自豪地告诉我,有位学生在去年完成了 3000 多道小测验题。(理论上,把《5 年高考 3 年模拟》之类替换进内容里,就能完成功能上的“国内本地化”,尽管这并非我个人期待的教育创新方向。)这些学生的目标多是申请 G5 等英国一流大学。其二,评价标准问题随之化解。相较于步子迈得很大的理念创新(如项目制学习 PBL、自主学习 Self-Directed Learning、去机构化学习 Deschooling),往往需要回答“如何衡量学习成果”的难题;而“剑翼计划”虽使用 AI 与数字化供给,但课程纲要与学习内容完全按传统课程设置,自然可以用主流评价标准与系统(如题目正确率等)进行检测。其三,兼容性强,便于小规模试点。很多创新教育是“XX 学校”(如阿尔法学校、夏山学校等),而“剑翼计划”只是戴维·盖姆学院里的一个班级。其他多数学生仍按传统授课。这意味着可共用校园设施并行实施,可先行试点一两个班级,而无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整体改革。“剑翼”模式的亮点一是学习教练的在场。虽然只要有网络,学习系统似乎很适合线上教育,但“剑翼计划”要求学生每周五天全天到校。大家或许还记得新冠居家学习(工作)时期效率忽高忽低。成年人尚且难以自我管理,更何况青少年。学习教练与学生同处一室,起到监督与提醒的作用。我认为其角色最接近班主任/大学辅导员;“剑翼”尝试将课程内容传授与其他教师角色拆分开来,实现分工。二是补足科目师资短板。传统模式需要配备七八个科目的任课老师;而通过 AI 与课程系统,可有效缓解师资不足,避免出现“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这类被调侃却真实存在的用人困境。对国内拟开设国际部的学校而言,这一优势更明显。常有玩笑说英语外教可能来自俄罗斯、刚果等官方/母语非英语国家(当然,母语非英语并不意味着就说/教不好英语);但要配齐既能用英语授课、又具高水准的 AP/IB/A Level 各学科老师,难度极高。在这种情况下,以技术提供课程本身,由教练关注学生身心健康与其他发展,更易落地。三是基于数据的学生洞见。传统课堂往往要等到测验或教师明显察觉状态变化时才注意到问题;且备课、讲授、批改等事务占据大量精力,难以对每个学生持续关注。学习教练通过后台数据,可以细致了解学生每日进度变化,并在需要时及时调整与干预。即便师生比相近,学生也可能获得更多关注。为什么我觉得它温和保守从教育理念看,课程的设计与衡量方式依旧是传统的、教师主导的、自上而下的(尽管课程设计者并不直接“讲课”)。早在当前 AI 浪潮与新冠推动的数字化教育普及之前,我在 2015~2016 年就读美国的在线高中(Laurel Springs High School);在 2016~2020 年的大学阶段,也有多门课程引入了“智慧课本”(Smart Textbook)。二者均具备测验反馈、调节学习速度等机制。所以单从平台技术层面看,“自适应学习进度”“小测验及时反馈”并不算前沿。所谓课程内容的“自适应”,在我看来更多只是“朝三暮四还是朝四暮三”的层面,说白了就是“没学会就多来几遍”;尚未达到理想中的“一对一教学”(由 AI 动态生成高度匹配的学习资源),即在方式与内容上真正的因材施教。就 AI 的应用而言,“维奥莱特”的定位是 AI-assisted(人工智能辅助),而非 AI-driven(人工智能驱动):目标是提供知识与讲解、帮助答疑,而非更具实验性的路径——例如以 AI 与学生对话为主导的学习方式,开展持续的苏格拉底式追问,通过反复对话逐步深入学习。我的担忧实地观察后,我认为无论是原文中怀疑者的批判,还是评论区的担忧,“剑翼计划”都给出了不错的回应;在技术无法替代的方面,如社交人际与个体连接,项目也设计了相应的补足机制。反而有一个被忽视且尚未检验的前提,直指“剑翼计划”的核心:教学内容是否真的能与“教授者”干净拆分?学习内容主要通过动画视频与图文教程提供。没有人,自然也就无从谈起教师的“人格魅力”。不少人之所以选择某个大学专业,甚至走向某个职业,是因为某科曾遇到好老师;即使不谈这一点,多年后回忆学生时代,我们常想到的并非抽离的知识点,而是老师的面容与上课趣闻。上课是否只是单纯的信息传递?我以为未必。不授课的学习教练,能否激发学生对学科的兴趣与热情?这既是“无教师讲授课堂”的创新点,也是最大的未知数。总体而言,这种模式提高了下限(不至于因“差老师”而讨厌一门学科,也不至于因老师过度忙碌而被忽视),但也可能降低了上限(优秀教师课堂所能激发的灵感与热情)。从这个角度说,这确是一条教育平权的路径。它或许难以像“金牌讲师”那样启发并激励学生,但多数学生本就难遇到“金牌讲师”,不是吗?写在最后参观结束后,我想到一个思维实验,可概括我的整体感受:若问当年读高中的我,能否愿意“穿越”到“剑翼”课堂就读?我的答案是肯定的;但若问我将来的孩子,是否愿意让 TA 来这里上学?我就没那么肯定了。在我看来,“剑翼计划”是务实、渐进的创新实验。“剑翼”课堂用AI和学习教练解放了传统课堂的限制,但保留了课程的模式:学习内容依然是框定下的,学科之间依然是分割的,学生依然是在”被授课“。当然,如果打破了这些学校和学习惯例,究竟是理想学习的乌托邦,还是混乱不堪,误人子弟的幻想,在实验成功前没人知道。但是,我相信我的未来学家同事Viraj Joshi 口头禅,“Carrying on with our status quo is a failure of imagination.”——保持现状,是想象的失败。没人能预测未来,也没人确定 AI 会对社会产生多深远的影响(或它只是被吹大的泡沫)。但教育的永恒挑战是:为数年、甚或数十年后的世界培养与准备孩子。AI 是否会大量取代工作?若答案是“会”,未来学生需要的关键能力是什么?若 AI 不仅是工具,更是思考伙伴、认知延展,教育与学习的定义又该如何重构?这些宏大、甚至带有哲学色彩的问题,很难由个人或单个学校项目给出解答。但作为 AI 从业者与创新教育的观察者,我仍期待着能让我“眼前一亮”的颠覆性创新。致谢与声明:感谢“剑翼计划”的学习教练 Caro 与 Alexander 的配合与支持。本次参访由我个人主动提出,与学校无任何合作或隶属关系。以上内容为个人观察与心得,仅代表个人观点,不代表“教育技术学自留地”的立场。笔者简介:杨文骕璞,未来学家、战略前瞻咨询顾问、文化科技与AI创业者,现居英国伦敦。出生在云南的一个小镇,十岁左右首次在网易公开课上听到世界一流大学教授的课程,从此对技术教育与教育创新产生了浓厚兴趣。作为互联网教育资源平等化的受益者,我深知公平获取知识的重要性。本人为教育技术爱好者,非专业教育者;且参访短暂、难免挂一漏万,若有疏漏,欢迎评论区指正。若能抛砖引玉,为教育从业者的探索新的可能性提供素材与养分,那将是莫大的荣幸。热爱生活Photo by Johnnie Walker